从宝马事件说起,德国日本同为战败国,对历史的反省为何截然不同 | 二湘空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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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意志思考
——总理跪下去 国民抬起头
文/金弢编者按:六维刊发二湘最新时评《曹德旺怒批特斯拉?信息时代更加需要质疑和求证 》,欢迎关注六维收看更多时评。
最近上海宝马mini发冰激凌事件让我想起李宁牌军服事件,都是和民族主义相关。背后的德国和日本,都是二战的战败国,让人不禁联想。來德后,一个德国历史问题始终让我纠结: 即德国、日本两国虽同是战争挑起者,同为战败国,然而对历史的反省,差距为何如此之大、态度会截然不同? 自从我加入慕尼黑一家名谓 Unitas 的文人社团后,几经探讨,很多节点让人茅塞顿开!
起因是这位诺奖得主、《铁皮鼓》 作者君特·格拉斯,因他发表新诗作 《非说不可的话》。笔者曾随王蒙率团中国作家出访西柏林,那是我与作者的第二次相聚,而下一次交往,时空跨越二十七年,直到二O一二年四月,他因发表这首批评以色列及德国政府的诗作,才又有机会联系他。
这位诺奖得主寿终正寝之前的诗作,直接剑指以色列,毫不隐讳地批评该政府,在德国社会掀起轩然大波,舆论界一片哗然!这首 《非说不可的话》 同时发表于 《南德意志报》、《纽约时报》 以及一家西班牙报刊转载。
高龄八十四的格拉斯在诗中激烈抨击以色列的伊朗政策,说核政权以色列已经威胁到了“支离破碎的世界和平”,要求伊朗及以色列两国政府皆允许国际机构,定期、有恒地检查其国核设施情况。格拉斯同时批评“自己的国家”向以色列再次发售潜艇。但他没忘记强调自己一如既往地是以色列的朋友。
诗作一经发表,立刻引起德国社会各界极大反响。德国犹太人中央委员会措辞严厉地指责格拉斯,称其言论不负责任并颠倒黑白,明言,“一个出色的作家并非一定是个出色的中东问题专家”。
德国执政党基民盟秘书长言称,“该诗作者完全匮缺对事实真相的了解。德国对以色列无条件的站队毋庸置疑,格拉斯身为公众人物没有从历史中汲取教训,实在令人遗憾。” 有政治家发声:“格拉斯虽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,但谈论政治总是偏驳。”
然而格拉斯的言论却深受左翼党派的欢迎,其公开表态,格拉斯言之有理。批评家布罗德在媒体发表看法,说格拉斯是一位“有教养的反犹分子样板,他们之所以对犹太人很友好,是因为他们对纳粹犯下的罪行一直内疚于心,期望以此弥补历史”,但骨子里他们却对以色列持批评态度,这一点从格拉斯较早的一些言论中可以得到证实。
联邦政府对此不愿表态。政府发言人萨伊伯特在当天的新闻发布会上说:“德国政府保障艺术自由,而且政府对每项艺术领域中发生的事件也拥有不置可否的权利。”
外交部发言人回答媒体提问时说,目前尚未接到以色列政府对此事的官方反应。以色列驻德国大使就此事件向媒体发表的公开信表示:古老的欧洲人曾认为,犹太人用基督教儿童的血做面包,今天有些欧洲人认为犹太人想消灭伊朗人民。“以色列从诞生的那天起,就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生存权遭受质疑的国家。” “我们愿意和当地的邻居同息与共、和平相处。” “君特.格拉斯赋予我们的角色,正是我们所不愿接受的。”
格拉斯一向支持社民党,多次为该党竞选助威。是时北威州大选在即,社民党州长候选人拉福特女士本来有意让他站台助选,结果无奈作罢,只好放弃格拉斯的助阵。
德意志民族作为历史罪人,因这首诗的发表在德国掀起轩然大波,导致全民范围的大讨论。格拉斯此诗发表,凡对他同情者均不敢公开发声;而对他严厉呵斥的,惟有那些结众成势的谴责声讨,无以为计的记者竞相怒怼,唯恐不及。我在慕尼黑有位知交律师,一日来访,我向他展示了我发表的诗译,明确表达了我对格拉斯的深切同情,并对作者的观点予以认同。这位律师神情严肃,说他是格拉斯至交。在听说了我跟格拉斯有过相遇并欲给他写信时,他认为由他代笔更妥,一是他不便透露作者住址;二是眼下无疑信函浩繁,常人去信难免被忽略。如果我写,有可能会石沉大海。于此,律师以我的名义写了信。
格拉斯的回信姗姗来迟。信中他称:“对我的发表,多家刊物以恶劣的方式作了回应,他们对诗的内容置若罔闻,将我本人当作他们的攻击目标。我虽有心理准备,但他们的所言所行、对我的侮辱,其程度之强烈,完全出乎我的预料;他们蓄意损人的诋毁,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。然而国内及海外同时传来支持我的友好声音,他们都是平常的读者、或社团或网络媒体。这激励我坚信,是对眼下存在的战争威胁作公开讨论的时候了!显而易见,我诗作的末尾几行,尤其倍受人赞赏:
以色列国因为它的政策,已危胁到了本国民族以及其他国民的安危。谁若能跟我一道,与以色列国及以国人民携手并肩,就绝不会放弃对这一友好国家迫在眉睫的诤谏。无论是谁,只要能找到相同的和平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,我将感激不尽!我们生活于民主体制之中,而这种制度不时受到利益集团对议会的操控和影响。就我本人而言,我赞赏并致力于和平的利益集团,而不赞同对议员施加影响的经纪人。你们请尽管放心,我将依旧如故,行使我的一切可能。当然我明白,我年事已高,能力有限。是你们的积极反响增强了我的信心!谢谢大家!”
身为中国人,对“二战”的反思,我没有民族的偏见,没有德国人那种历史包袱,可无忌畅所欲言,直白褒奖作者的正义感。中华民族缘因没有直接遭受德国法西斯的蹂躏,我们的感同身受与欧洲众多民族,特别是犹太民族,会截然不同。反之谈及日本侵华史,他们同样感受不到我们的彻骨之痛。
自七十年代末开始学德语起,我一直认为,从德国外围的眼光观察,德意志是一个整体、一个民族;有一种说法:“历史的责任不能全推到希特勒一人身上,整个民族都有责任”,我赞同这种观点。加入这一社团后,我向团内成员提问:“对那段历史,对当时的纳粹政府你们作何感想?对那些发生的事,是否感到自己也负有责任?”
回答是:“我们从不认同纳粹政权,我们跟它不能同日而语。我们父辈那一代非但没有责任,而且自己也深受其害,也遭追杀。就说我们这个社团,一百多年来一直运作正常,按部就班,唯独那十几年,社团被禁,全部房产、物产被没收,社员遭稽查,严重者被关进集中营,甚至遭杀害。”
德、日两个历史背景接近的民族,但自我反省的程度,何以如此迥然二致?!在社团活动上,我的提问得到讨论。我发现,他们虽为纳粹德国的同根同族,但对那个政权却是深恶痛绝。他们言称,自己非但没有第三帝国的原罪感,因为他们的家人也曾是受害者。并且表示,纳粹迫害的不仅仅是犹太人,同样迫害持不同政见的纯血统德国人。只要不符合法西斯思想理念,日耳曼血统的同胞或德国人团体,照常不误地无一例外会遭到迫害、取缔,他们这个历史悠久的知识团体在三十年代被严厉取缔就是一例。他们从小受父辈的教育是:德国人跟德国人不尽相同,他们跟纳粹德国势不两立。“我们虽是同一民族,但观点立场判若云泥。只要政见不同,均难以幸免。反法西斯组织‘白玫瑰’,其被处死的绍尔兄妹和试图谋杀希特勒的德国军官冯·施陶芬柏格,只是成百上千人物和事例中的一二,他们代表着日耳曼民族的正直与良知”。
我一老乡来德留学,后嫁德国小伙子。那青年表示:“我们从来受到父辈的教育是要跟纳粹不共戴天。希特勒也是很多德国人的敌人,只是因时代背景的高压政治,众多国民为了生存敢怒不敢言,但他们跟纳粹政权始终保持距离、有界限之分”; 他们的父辈告诫:“虽同是德国人,但我们绝非纳粹德国人。” 一位年长会员表示:五十年代初他去美国,每每遭人问话:“你来自德国,你也是纳粹吗?” 他说:“好像我们是个德国人就是纳粹!” 我问年轻的小字辈:“一旦遇到此类提问,你们将会如何回答?” 他们言:“我们首先会认为他们不甚了解当时的德国国情,我们会尽力解释;万一解释不通,这历史的包袱我们只能承担下来,谁让我们是德国人!然而我们的民族共识是,对那场人类劫难,承认得越彻底,我们的包袱就越轻。新纳粹主义只会让我们再次承担起历史的重负。”
来德三十年有奇,这一历史话题我从来未曾放下。日耳曼民族完全不同于日本民族,对自己那段不光彩的历史能做到如此彻底的反省、忏悔、清算,这值得探讨。德国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人墓前的下跪,成了德意志民族向全世界认罪的象征。然而日本却从未能做到这一点,至今为止几乎听不到一丁点悔罪的声音。日本军国主义战犯不但没有被清除出靖国神社,遭人唾弃,反而频频受到诸多日本政客的朝拜!
在此话题不得不连带到亚洲某国。没有比较,就无从谈起“德意志思考”!
纵观历史,将德、日两国作对比分析时发现,二战时期德国国情与日本不尽相同。后者可谓举国上下万众一心,一致对外,日本几乎没有出现过对本国公民的迫害与屠杀。这或许正是德国区别于日本最关键的一点。日本虽然对中国、东南亚、包括太平洋地区的国家进行惨绝人寰的侵略、杀戮,实行三光政策,然而日本军国主义对本国国民的迫害几乎闻所未闻。日本不存在像德国那样的内部撕裂,即使难得兄弟阋墙,但也能基本做到同心同德、枪口对外。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民族虽然几十年来历届政府的改朝换代,但对过去一直避而不谈,死不道歉,拒不承认历史的罪恶;反之还企图并实施对历史歪曲、篡改,谎编历史教科书。
加之,德意志民族由来是一个移民背景复杂的国家。根据眼下统计,国民中已近 35%的人口有移民背景。这种现象日本没有,日本是世界上最具民族纯性的国家之一。所以日本国内不但有市场不承认自己对他国的侵略,更是妄图把这场侵略战争当作和平与经济繁荣的输出,并自视为原子弹受害者、是战争蒙难者,年年不缺追难怀痛的纪念活动。
这其中还包括另一因素,是与欧、亚民族的人文背景、血统差异和敢于担当的理性有关。即使是同一民族,因时代不同,受教育不同,意识形态也会出现差异。我已关注到,国内眼下三十上下的年轻一代,在承认错误,自我批评,敢于道歉的勇气上,要远超于我们五、六十岁的一代人。且德意志民族这种敢于理性地自我剖析跟欧洲启蒙运动史不无相关;然而在日本民族心目中,当年的对外侵略,对全国整体而言,是一场民族战争,赢则俱荣,败则俱损。几乎所有国民达成共识,自己是战争一份子,担有一份义务,一旦国家认罪,则意为着人人在认罪,而德国内部是分裂的。
加之“二战”后的另一重要因素,就是东、西德的出现。于西德而言,东德是一面镜子。八十年代因外事,我有亲历。分裂的东、西德,都不遗余力地标榜自己如何对纳粹的清算,都把历史的罪责推去柏林墙的另一边。说来也巧,两个最大的集中营,一边一个。当时的东德,虽然经济发展跟西德绝非能望其项背,但就意识形态,没有经济开道的前提。然而勃兰特华沙一跪,不仅卸掉了联邦德国的历史包袱,从而也奠定了德国统一后全盘忏悔的国策。
还有一个别的因素。当年在亚洲强于日本的国家根本没有,受害国虽比比皆是,但在政治、经济上不成气候;然而地处欧洲中心的德国,四周强国林立,若想摆脱历史,脱颖而出,惟独了结过去,从零开始。这种压力对日本而言是微乎其微,无法跟德国相提并论。
日本民族主义倾向历来堪忧,现行对下一代的教育、民族主义思想和氛围,在德国不但绝不可能有市场,简直难以想象。德国民族与纳粹历史的决裂已被写进法律。任何一个德国政要想留守政坛,务必与历史划清界限。无条件地同情、支持、帮助犹太人是不可争辩的原则立场,有时近乎更像是失去立场的原则,这正是格拉斯批评指责德国政府的焦点所在。此外欧洲敏感的紧邻地缘关系,迫使德国走这一步是势在必行。英、法两个战胜国无时不刻死死盯着,动辄追究,因此德国“一而再,再而三地被人旧账新提”(《非说不可的话》),容不得丁点的风吹草动;执政党对历史的态度一有偏差,又不失为在野党攻击的法宝,没有丝毫懈怠可言。这种因地缘直接造成的压力,日本人难以感受!这两民族虽历史罪孽等同,因国情相悖,人文历史相左,以导致一国彻底反省,甚至唯恐不及;另一国则麻木不仁、至今无动于衷!
附文:格拉斯最后的诗
就笔者本人,格拉斯不光应得到深切同情,而且我非常理解他的诗,并认为这是他的一片善良。在给我的回信中他一再强调,他将一如既往地把以色列国看作朋友,并愿意继续与之“携手并肩”。这难道是他对自己那块“污迹”的反省?从而引来自咎?
格拉斯的出身并不存有问题,诗文里他表白更多的是自己那段不光彩的经历、那块“永不得以舔去的污迹”。2006年,格拉斯在他的自传中,承认自己十七岁时曾参加过纳粹党卫队。事件公开后,使格拉斯为世人诟病,舆论界掊击他做事不地道,蓄意长期隐瞒历史,享受“清誉”,而别的与纳粹有过瓜葛的人却遭受谴责。有人指责他的这一反省已为时晚矣!更有甚者,有人谴责他存心欺骗大众,拖至今日,兴许早上几年,文学诺奖或与他失之交臂。然而也有别样声音认为,无论作者写诗动机如何,他的告戒多少起到了防微杜渐、抑制事态恶化的作用,毕竟众所担忧的事情至今没有发生。
此刻,我们的视野里呈现出一个孤灯只影、凄楚伶俜、年迈体衰的老者,在自责、在忏悔!他作诗时,“孤家寡人、悲情苍凉”的老态龙钟、人生垂暮、大限将至的悲凉景象更是跃然眼前;
格拉斯毕竟已红尘看破,自知不久人世;他不仅夕阳落照,更有“风烛残年”之感。他决计已定,是该封笔的时候了(墨汁将尽);他也预感到了事态的濒危,已是机不可失、时不再来的关口。所以,他的诤谏不再含蓄,不再闪烁其词,而是直言不讳。对德国政府及西方世界的虚假伪善,他嗤之以鼻,话说得如此淋漓酣畅。人至将死,他已无畏无惧,憋屈了多年,最终他“一吐为快”。
无论他的指摘是何等露骨,用词何等尖刻,但作者坚信不移自己善良的本意。是他想在弥留之际给世间留下一桩好事?给一忠告,以避免一场人类的劫难?也为自己的国家免除一次得不偿失的罪过?
他最后的诗发表三年后,这位善意的诫者告别了人世,留下了许多欲言且尚未出口的话。他的希冀,“但愿广大民众,也将冲破沉默,并坚持不懈,直到成立一个国际机构,对以色列核能的发展程度和伊朗的核设施,得以畅达、有恒的稽查,并得到其两家政府的首肯!” 此期盼终究未能实现,未能如愿以偿!
金弢,旅德翻译家、作家,杭外毕业知青,北外77级,任职作协,组团王蒙莫言路遥出访,88年赴德读博,居慕尼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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